一叶知秋。

还是楼下那个卖肉的老板才是精家。买菜从他肉摊子面前经过，如果肉卖得好的那天，他必然粗声高气地劝说：大兄弟，买点骨头回去吧，炖萝卜、炖莲藕、炖海带都安逸哟，啃骨头，有味道，骨头汤吃了舒筋活血，长精气神，壮力气的。如果遇见骨头好卖那天呢，他还是会粗声高气地劝说：大兄弟，这年月日子好过着呢，光啃骨头，不吃肉，那过的是啥子生活哟？老板粗声高气的几句劝，每次说得我脸都红了，不好意思，就照着他的意思办。其实，心里明白，这老板，他在做我的生意，啃我的“骨头”呢。

那年的那个午后，我躲在村头的那几堆稻草堆子后面，认认真真地啃着骨头，那味道，安逸哟。骨头是腊肉的，猪脚杆呢，不咸不淡。皮儿用柴火烧爆过，炖得嫩冬冬的。皮儿下的瘦肉，紫红紫红，一股一股的。一嘴下去，满口香。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，我才把那根骨头啃完品完，上上下下把一丁一点肉渣渣都没有放过。天空中阳光正好，秋日，让人懒懒地伸了一个腰。正在这时，我听见娘在屋里大喊：那根猪脚杆骨头哪里去了？娘先追了一阵猫，又赶了一阵子狗。等我从稻草堆后面走出来时，娘看了我一眼，一个巴掌轮得比门板都大，可放下来时，只是轻轻地贴了贴我的脸，后来几乎成了一种抚摸。娘心里有数，我们家已经有小半年没有沾肉了。

好多年后，我才知道那根骨头对于娘的重要。过日子难，比啃“骨头”还难。能吃上一顿肉，是可想而知的事儿，盼星星盼月亮。正是忙收稻谷的节骨眼儿上，家里请着好些个人帮忙，得想方设法吃顿肉。肉不多，但仍然得想办法把碗装得满满的。这个时候，骨头就起大作用了。一根骨头能垫半个碗底儿，端上桌，能看见碗里的肉冒着尖尖儿，主人家多有脸面子。没有骨头，肉端上桌，只有半碗。一个下午，我都看见娘没有一个好脸色。我知道娘的难处，比啃一根“骨头”难多了。

我也是生命中第一次尝到了啃骨头的另一种味道。

在那个镇子上一整个秋天四面来风的教室里，老师正讲着《三国演义》里主薄杨修耍小聪明的那个章节。尽管从窗子口吹来的风有点凉，我还是听得有滋有味。一个大男人，耍点小聪明小手段，最后被一根“鸡肋”就是鸡骨头给断送了小命儿。多悬呀，看来，这啃骨头的事儿，还真不是件小事儿。人命关天的。

城里没有乡下的月光，有的是钢筋、水泥和墙，啃骨头的事儿，多着呢。

楼下东门口那个店子，专门卖大骨头连锅汤，招客人上门啃骨头是头等大事儿。未曾想，店子还没开上半年，垮了。老板跑得连根骨头渣渣儿都没留下。大桥头右边那个卤猪蹄儿店子，“大哥猪蹄儿”的牌子到是吼得好不响亮，只开两个月，关门了。猪蹄比秋风扫落叶还快，你还能称得上“大哥”？还有那个专供人啃骨头的“烤全羊”烧烤店，说着说着就开成了搞美容美发的门市，一地的羊骨头转眼就变成了一地金丝发。看来，啃“骨头”还真不是件容易的玩意儿。

城市本来就是一块大骨头。生活、生存、生命之不易，让每一个人吃力地啃着。票子、房子和孩子，人流、车流搭着上流，友情、亲情与爱情，每一样都得小心地护着，用心用力用情地守着，怎一个简单的“啃”字了得。冷脸、热脸和笑脸，危机、危害连着危险，情人、熟人与敌人，你能随随便便地分得个清楚吗？仅凭一个“啃”字就能拿下一切的一切？

一个人走在路上，突然感觉有些微凉，心底里却又涌起一阵热浪。面对“现实”这块骨头，你能退却吗？只能一啃到底了。男儿一腔热血，与四海同收。

我一直记着娘曾经说过的那句话：有骨头，你就啃噻！还等啥？

啃骨头，我仍然努力地啃着每一块能让我啃到的骨头。